退水【龙龄


 

 

九千字,黑道。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

 

 

 

 

 

 

关于儿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来了很多人,噩梦惊醒,他从张家的独子变成了张家的遗孤,忘了被谁领回了郭家,他只记得,他得了个新名字,张九龄。

 

 

 

“这件事,九龄去办吧?”郭老爷子放下手中的茶壶,看了张九龄一眼。

 

“都听您的安排。”郭麒麟点点头。

 

 

 

张九龄看了看照片,点上根烟,照片里的年轻人笑得很好看,这么说有点矫情了,不过确实好看,甚至透着些熟悉感,他怀里抱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身后是亮着灯的摩天轮,元宵节,闹花灯,远处还有烟火,这人是王家的长子,他师父要他死。

 

由旌北去津海,坐高铁也就半个钟头,张九龄从出站口出来时,天还没亮,他搓搓手,兜上卫衣帽子,师父给他的时间很宽裕,他去肯德基买了个汉堡,边吃边往一处宾馆走去,郭麒麟给他发消息,问他到了没,他回过去一个电话,被对方挂断了。

 

张九龄琢磨了一下,没再继续打。

 

宾馆很小,钟点房,不用身份证就能入住,二楼走廊尽头挂着个“按摩”的灯牌,他径直走过去,女人的呻吟声愈发清晰,灯牌底下有个灭火器的玻璃柜子,他探手摸出一卷报纸,报纸夹在胳膊下,转身走回楼梯口上了三楼,进了他自己的房间。

 

报纸里是一把小号剔骨刀,刀身细长,刀柄绕食指转个圈反手握住,割脖子,捅肚子,都很顺手。时代不同了,复杂的问题要用简单的方式解决,用枪太招摇,何况,他本身就更擅长用刀。

 

手机响了,是郭麒麟。

 

“到了?”

 

“…下回能把刀放别的地儿吗?”

 

“等下回,让四哥把刀插你床头上。”

 

“操…”

 

“张家那事我查了挺久的,可一到关键的地方就断了。”

 

“…那就别查了,不好收场。”

 

“你这趟小心点,办完了回来接手西街。”

 

“…成,回见。”

 

郭麒麟帮他往上爬,是为了他自己的太子位,堂口里有人在架空他,手段老练,防不胜防,他俩是一起长大的,张九龄是郭麒麟半个跟班,郭麒麟知道张九龄想帮家里人报仇,两个人互相帮衬,才到了如今的交情。

 

吃了套煎饼果子,张九龄打了个的往郊区赶,津海有港,王家有船,王家老爷和他师父有协定,走私椟品,一个供船一个供货,三七开,王家反悔了,并且偷了配方自己制货,这事儿办的不地道,他师父很不高兴。

 

 

 

“平海物流”的巨大石标镇列在门前,一个颇具规模的物流公司,王昊楠的白色奔驰会在九点准时开进公司外院,十二点再出来,下午不上班,窝在家里或者出门找朋友,今天是周六,张九龄看了一眼手表,十一点了,果然,王昊楠的车开出来了,他小妹双休日上午有钢琴课,他会亲自接送。

 

小妹十二点半下课,王昊楠去的很早,张九龄并不着急,他对这种事向来不着急,坐着二十分钟一趟的市郊公交又回到市中心,他们会在艺术学校对面的私房餐馆吃午饭,因为他小妹喜欢那里的奶油芝士意面。

 

张九龄要了一张十寸的披萨,坐在远处慢慢啃,兄妹相亲相爱地用餐大概要一个钟头,期间那小丫头会不厌其烦地向她哥哥展示各种形状的意大利面,王昊楠则会不厌其烦地表示惊讶和欣喜,神情温柔,温柔得有些似曾相识——这让张九龄有一瞬间的恍惚,饭后他会送妹妹回家,他们不住一起,王昊楠有自己的小别墅,居民不多,全是熟脸,如果在那里动手,就太显眼了。

 

张九龄塞完最后一口披萨,跟着王九龙去了卫生间。

 

通常男厕人不会很多,尤其是这个时间段,张九龄顺手把“清洁中”的标识牌挂在了门把手上,如果这位少爷还没解决完生理问题,那么他的死相可能会有些狼狈。

 

张九龄摸出刀的时候王昊楠刚整理好衣服,这位比他想象中高了那么一点,张九龄心中骂了起来,出刀就刺,王昊楠往后闪身,两个人直接摔进了小隔间里,张九龄反手落锁,又是一刀,刀刃却被王昊楠抓住了,虎口的血顺着刀身就下来了——

 

“…哥…”

 

“哥哥,你怎么还不出来呀?”小女孩的嗓音脆生生的。

 

张九龄抬脚踹王昊楠肚子上,抽出刀来,膝盖直接压住了王昊楠的双手,剃骨刀抵着王昊楠的脖子,张九龄咧嘴笑了笑,王昊楠盯着那张看起来有些稚气的脸,竟然双手懈劲,放弃了抵抗。

 

“…哥哥一会儿就出去了,让服务员姐姐先领你回去,你奶昔还没喝完呢。”

 

“…哦,那哥哥你快点呀,爸爸说,大哥哥今天要回来呢。”

 

“好。”

 

张九龄歪了一下头,大哥哥?

 

王昊楠笑了起来,往后一倚,瘫坐在马桶上,满手的血。

 

“你还有一个哥哥?”

 

“…你倒是不傻。”王昊楠沉了口气,拽了很多卫生纸要去擦伤口,被张九龄拦住了,他拽着他的双手举高,像是投降的样子。

 

“止血。”

 

王昊楠又笑,“操,真他妈活该倒霉。”

 

“慢慢说,我不着急。”张九龄并不打算放过他。

 

“…我呢,是王家老二,私生子,我妈是舞厅小姐。”

 

张九龄皱起眉头。

 

“…你们手头有我的资料吧,有没有对不上号的部分,身高,血型,或者年龄?我妈干这行当容易短命,我七岁被我爸接回家的,他真正的大儿子在国外读书,比我大三岁,今年夏天我才整二十岁,我是我大哥的影子,为的就是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我这么说,哥哥您应该能听明白吧?”

 

张九龄不可能说什么信什么,可资料确实有对不上号的,比如185的狗屁身高。

 

“刀架脖子上可编不出这么严丝合缝的瞎话,王家没人重视我,想要我死很容易的,但是我得送我小妹回家。”王昊楠冲张九龄伸了伸手。

 

张九龄刀身一横,死死盯着王昊楠,对方却冲他笑了一下,“您能帮我包一下吗,我怕吓着孩子。”

 

 

 

这事说不通。

 

我死了,王家不痛不痒的,你们反而被抓住把柄,我怕你不好交代。

 

 

 

唯独这句,让张九龄不得不忌惮起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不能更不敢破坏了郭麒麟的多年筹谋。

 

出门就听见小女孩的哭声,王昊楠哄骗妹妹和服务员,说是因为洗手台的瓷砖碎了,才划破了手。

 

张九龄尾随着王昊楠去了医院,又回了王家主宅,最后回了他郊区的小别墅。

 

 

 

“…他这话没错。”郭麒麟权衡了一下,没有责怪张九龄,“但是王家必须死一个人。”

 

“小孩儿不能碰。”张九龄买了些绷带,将刀柄缠了起来,他今天手上打滑了。

 

“…啧。”

 

“先别告诉师父,这事儿一直是你在办,被问起来你就完了。”

 

“…是我没考虑周全。”郭麒麟过意不去。

 

“让脑袋哥去查王家的资料,这趟活儿——说什么我都会帮你办妥的。”

 

“…成。”

 

 

 

张九龄从侧面翻进了王昊楠的小院,拍了拍门,屋里有人应声,张九龄识趣地后退一步,得以让猫眼看见他全身,他晃了晃双手,门缓缓打开了。

 

“…哥哥,还想杀我?”王昊楠光着上身,双手已经包扎过了,他表情不是很自然,但是仍旧保持着礼貌。

 

“…杀你哥,”张九龄指了指屋里,“能进去吗?”

 

王昊楠愣了一下,侧身让张九龄进来,张九龄打量了一圈,中规中矩的二层别墅,家具不多,电视很大,在放演唱会的录像,王昊楠关了门,往沙发这边走,张九龄猛地转身盯住王昊楠,高个子的年轻人指了指沙发上的长袖T,张九龄后退两步,让出了位置,王昊楠拿过衣服套上,因为手伤,穿衣服的姿势有些滑稽,他转身去厨房拿了两罐啤酒,又坐回沙发。

 

“你不热啊?”

 

张九龄皱了下眉头,坐在了另一侧的沙发上,“还成。”

 

“那你能帮我开一罐吗?”王昊楠晃了晃双手。

 

张九龄眨眨眼,打开了其中一罐啤酒。

 

“…谢了…家里地暖挺足的,你还是把羽绒服脱了吧,我一会儿要定外卖,你吃点什么?”王昊楠喝了口啤酒,语气很随意。

 

张九龄没说话。

 

“…用膝盖想也知道,我肯定是对我大哥怀恨在心的,没了他公司就是我的,你要杀他的话——我只会帮你不会害你,”王昊楠翻着手机,点了几下,“吃披萨吧?”

 

张九龄顿了一下,突然笑了,伸手开了另一罐啤酒。

 

“成。”

 

 

 

明天是小型家宴,来往人多,最好下手的地方是停车场,王昊楠向张九龄承诺,会在入席后找人通知他大哥,车辆停靠有问题,海归学子是个凡事亲力亲为的谦和人,到了停车场,张九龄下手就是了。

 

气管被割断,根本无法呼救,胸口两刀,侧腹三刀。

 

可王昊楠没说,他大哥会带枪。

 

王老爷子带着人冲出来的时候,张九龄已经藏进王昊楠车里了,怀中的长子早已断气,王昊楠的父亲勃然大怒,王昊楠一米九的个子,被他父亲踹倒在地,一顿毒打,张九龄撕了T恤,紧紧缠住侧腹,远处对王昊楠的拳打脚踢没有停止,诛心的话语当着这么多亲朋的面摔在王昊楠身上,小妹的哭喊声衬托着夜色,凄厉无比。

 

“婊子生的,就算我王家都死绝了,也轮不到你!”

 

事情很快就被遮掩住了,毕竟是这方城中只手遮天的家族,着专人收拾了尸体,亲朋回席,场面草草走完,王昊楠一瘸一拐地去停车场取车,发现自己的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人,右侧门把手坏了,露出了机械钥匙的锁孔,王昊楠没有多说什么,坐进去开车离开了。

 

“…他有枪。”刀又一次抵在脖子上。

 

“…医院不行,”王昊楠油门踩到了一百二,“我带你去诊所。”

 

张九龄已经没力气了,这趟活儿太蹊跷了,他不该轻敌,更不该相信身边这个温吞的私生子。

 

他不该相信那双眼睛。

 

“…我的处境…你也看到了,”他嘴角裂了个口子,“我没骗你,在王家我就是个摆设,从来没什么能耐…包好了伤我带你回家,等你好利索了,怎么都能回津海。”

 

张九龄没在回话,他现在很虚弱。

 

小诊所很偏僻,子弹取出来,打了针破伤风,王昊楠没有给医生钱,并且拿走了子弹和沾了血的衣服,两个人回到别墅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

 

张九龄歪在沙发里,王昊楠给他倒了杯伏特加,又把子弹摁在了花盆里,回身两人正好对上视线。

 

“…甭想了,有精神一直提防我,不如好好睡一觉,”王昊楠给他添加了点酒,“你是去楼上还是?”

 

“…沙发就成。”

 

张九龄放弃了思考,斜过身躺下,王昊楠去楼上拿了毯子和T恤丢给张九龄,又往沾血的T恤上倒了半杯伏特加,拿打火机点着了,他回头看张九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张九龄盯着那火焰,沉默了。

 

他深知这个私生子不简单,但是师父交代的事必须办妥,否则他和郭麒麟都没有好下场。

 

 

 

“我明天回去。”张九龄给郭麒麟发了短信,郭麒麟没回他。

 

楼上,王昊楠正把玩着一个纽扣似的小东西,是那颗假装埋在花盆里的子弹,他拿过来凑到鼻尖嗅了嗅,铁腥味,不知道是血气还是弹壳本身的味道,他放下子弹,盯着面前米黄色的壁纸发呆,良久,仰头喝尽了杯中的伏特加。

 

 

 

第二天晚上,张九龄准备动身,王昊楠叫住了他,给了他一个外卖盒子,塑料盒子里氤氲着水汽,里面是披萨,热乎的,张九龄眨了眨眼,又瞥见了王九龙缠着纱布的双手。

 

他没拒绝。

 

八点到的旌北,张九龄马不停蹄地去找了郭麒麟,解释了大致经过,郭麒麟眉头皱得很深。

 

“我明天回堂口复命。”

 

“…别着急,再等等看,你不是受伤了吗,先在我这养两天吧。”郭麒麟像是另有打算。

 

张九龄没多想,点点头。

 

郭麒麟早几年从家里搬了出来,一个人住三居室,空间很大,张九龄坐在客房的地板上,后背倚着床,盯着地板发呆,手机突然响了,一个没见过的号码,归属地——

 

津口。

 

“…喂?”这种感觉并不好,像是粘在海鸟翅羽上的原油。

 

“哥哥,你到了吗?”

 

“…你怎么知道我号码的?”张九龄突然紧绷起来,腹部的伤口又开始疼痛。

 

“你发烧的时候,我偷偷存的。”王昊楠笑了笑。

 

“…别给自己找麻烦。”

 

“哪能,我父亲知道是郭家干的,可又找不到你头上,再说了,郭家不就是想让我爸知道,是他们做的吗?”

 

毫不遮掩的聪明,不是好事,“以后别再打开了。”

 

张九龄扣了电话,他发现自己指尖在发抖。

 

一分钟后,弹出一条短信。

 

“披萨你吃了吗?我让他们加了双倍芝士。”

 

 

房间里响起尖锐的忙音。

 

 

郭麒麟在看一叠资料,英文居多,张九龄无意偷看,只是想找点酒喝,郭麒麟让他去厨房找找,张九龄翻出一瓶江小白,他皱起眉头,仰头喝了大半。

 

“没睡好?”郭麒麟提高了音量问他。

 

“…被干了一枪呢,换你你也睡不好。”

 

“…我会查清楚给你个交代的。”

 

张九龄叹了口气,挠了挠头发,“…那什么,我带回来的那盒披萨呢?”

 

“啊,我给扔了,想吃再订吧。”

 

“哦…”张九龄捏着玻璃瓶子,点了点头,也是。

 

 

 

堂口的午后总是乏味的,茶水又苦又涩,点心也没他的份儿,一群人在那听师父和谦儿大爷扯闲篇,身份问题,他跟九良九郎九南几个人都得站在师父身后头,隔着段距离,事情翻来覆去得说,没一件是新鲜的。

 

“九龄,西街归你了,上点儿心。”郭老爷子慢悠悠地说了一句。

 

“谢谢师父。”张九龄上前。

 

“今儿就散了吧,九龄,去认认自己的地界。”

 

他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想知道,王昊楠还活着吗。

 

 

 

旌北的冬天很舒坦的,虽然冷,小风也跟刀子似的,但是阳光很好,他的伤好的差不多了,西街一接手,堂口就有了他的一席之地,郭麒麟也终于算是有了只党片羽,可浑水里绞着他的那股劲儿还在,间歇性失灵的刹车,让他过敏的点滴,豁了口的茶盅,处处找他麻烦的小事,张九龄挺佩服郭麒麟的,这样的处境下还能心如止水地想辙——他每每想起家破人亡的那一幕,还是会忍不住浑身颤抖。

 

张九龄喝酒的次数变多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去了趟津口,像是丢了什么在那里。

 

“还活着吗?”张九龄喝得昏昏沉沉的,盯着王昊楠给他发的唯一一条短信,鬼使神差地回了过去。

 

秒回,“都妥,哥哥你呢,伤好了吗?”

 

“我家的酒没你家的好喝。”

 

“过一阵子,我去找你。”

 

“想死直接跳津海多好。”

 

“你是这种性格啊。”

 

张九龄没再回消息,什么性格,他的处境不允许他有什么性格,作为堂口的一把刀,他只需要保持锋利就好,兵器只有锋利才有用处。

 

 

 

可兵器好不好用,要看他在谁手里。

 

王昊楠揣着兜,慢悠悠地踱步,跟前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人正低着头,腿边的右手抖得厉害,王昊楠冷不防一脚将人踹倒,抓着那人的头发迫使他仰头看着自己。

 

“这点事都办不好,我留着你干什么?”

 

“少爷,这么多年,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二少爷。”

 

“大少爷死了,我还是二少爷,是吗?”王昊楠蹲下身子,乖巧地笑了一下,“叔。”

 

“少…大少爷…我一定把遗嘱找到!我知道——”

 

“算了,我得去接小妹了。”王昊楠突然撒了手,对着身旁的人打了个手势,接着拿起外套出了门。

 

屋子里传来两声闷响,那是消了音的枪声。

 

找遗嘱,这事儿听起来像是“脱了裤子放屁”,他噘噘嘴,不是的,像他这种出身,最想要的就是“名正言顺”四个字,就算要拿枪抵着他爸的脑袋,他也要让王老爷子工工整整地写一份遗嘱,一份正正堂堂的属于他的遗嘱。

 

毕竟他这小半辈子,都不曾拥有过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除了那颗子弹。

 

 

 

“你弄这么大动静干什么?”电话对面的人很不耐烦。

 

“表哥,王家在我手底下,对你有好处。”

 

“…你大哥刚死,你就直接弄死你爸了,我这边怎么收拾!”

 

“要威风,又要德行,你还真是舅舅的好儿子。”王昊楠“嗤”了一声,点了根烟。

 

“…你要是想要张九龄,这两个月就给我——”

 

“就两个月。”

 

王昊楠直接扣了电话,他已经够了,这么多年,他真的已经够了。

 

 

 

手机除了快递和广告,再也没有弹出过短信。

 

张九龄对王昊楠除了感兴趣之外,更重的是对那份熟悉感的好奇,这份好奇心驱使他耐心等了两个月,甚至王昊楠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竟然觉得惊喜万分,那个高大的男孩带着酒来找他了。

 

像是带着金币和宝石的恶龙,可恶龙会喷火,还会吃人。

 

张九龄心里清楚。

 

“你还真敢来津海?”张九龄拉着他进了茶室,拐个弯上了二楼。

 

“要变天了,哥哥。”

 

“昨天刚下了雪,还能怎么——”王昊楠手腕上黏黏糊糊的,全都是血。

 

“操你妈…”张九龄扶着王昊楠坐到走廊的长沙发,“小樊,药箱子!”

 

手臂上被划了一道,不算深,但皮肉已经外翻了,胸口偏下还有一刀,贴身的白衬衣染成了红色。

 

“…没了,这是给我的教训,我没法躲。”

 

“…忍着点,”张九龄没细想,拿了瓶酒精就往伤口上浇,王昊楠一声不吭,张九龄给他缠好了绷带,起身要走,“…我找人来给你缝针。”

 

“…别走…让我靠一会儿…”

 

张九龄僵了一下。

 

他吩咐人去喊了诊所大夫,王九龙瘫坐在沙发上,倚着他半个肩膀,张九龄能听见那种虚弱的呼吸声,夹杂着血腥气和酒精味,为什么他们每次见面都要见血,这不吉利。

 

王昊楠流血太多,叫来大夫缝了针,又挂上了两袋水,躺在会客室里沉沉睡去。

 

教训?谁给的教训,王家人,还是——

 

张九龄没跟郭麒麟说这件事。

 

王昊楠退烧醒来,已经是一天之后了,张九龄正坐在王昊楠床边吃炸酱面,两筷子下去,外卖盒子就要见底了,身边有人笑了一声。

 

“吃相真难看。”

 

张九龄愣住了,放下碗筷,抹了把嘴,给王昊楠倒了杯水,“正琢磨怎么处理你的尸体呢,你就醒了。”

 

“不渴,两袋水给我憋醒了,哥,能扶我去厕所吗?”

 

“你是胳膊伤了,又不是腿断了。”张九龄嘴上说着,还是伸过手搭了一把。

 

王昊楠高出张九龄太多,两个人歪歪扭扭走进了二楼的厕所,张九龄没留心,王昊楠肩膀一使劲,把张九龄抵在了瓷砖墙上,抬手锢住他,低头在张九龄的头发顶上蹭了蹭。

 

“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想这么干了。”那声音不知是虚弱还是故意压低,带着点戏谑。

 

张九龄歪了下脑袋,抬头看王昊楠,这高大的男孩笑的好看,可笑容只到了嘴角,却没笑进眼睛,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什么都没有。

 

张九龄抬手捏了下王昊楠手臂上的伤口,“…你尿不尿?”

 

王昊楠皱起眉头,但还是笑,“尿——”

 

“——憋坏了我。”

 

 

王昊楠在张九龄的茶社里待了几天,一起吃炸酱面,喝酒,打麻将给对方点炮,半夜窝在沙发里抽烟,张九龄甚至觉得,是不是这样的时光才是他真正的人生,头二十二年他夜夜被噩梦惊醒,咬着牙要为家人报仇的日子,都是假的,当他有了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又开始害怕了。

 

王昊楠正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香菜,张九龄脑海里再次回顾着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他愈发觉得,那人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外边早就变天了。

 

王昊楠继承了平海物流,在郭麒麟的要挟之下,王昊楠和郭麒麟合力,架空了堂口一半的流通渠道,不日,郭麒麟向他父亲发难,一代新人换旧人。

 

 

 

“老爷子走了。”

王昊楠竖过来手机看了眼消息,伸了个懒腰,又继续横过屏幕打游戏了。

 

“哪个老爷子?”张九龄看他。

 

“…郭家老爷子。”王昊楠头都没抬。

 

张九龄眨了眨眼,一把揪起王昊楠的领子。

 

王昊楠看着他,眼神暗了暗,“…你就不能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张九龄来到堂口的时候,有几个年纪小的正在门口刷洗台阶,一盆水泼下来,泛起灰白的泡沫。他绕开台阶,从一旁侧门进了大厅,郭麒麟正坐在那把太师椅上,一手撑腮,一手往嘴里填绿豆糕。

 

“来了?”

 

“怎么回事?”

 

“怎么,嫌我不告诉你就动手了啊?”郭麒麟抹了抹嘴角的糕点碎末,着人上了一壶绿茶,“我爸平时喝的那些,我是真喝不惯,忒苦了,你尝尝我这个。”

 

“大林…”张九龄攥紧了拳头,“…哥问你话呢。”

 

“…我新车的刹车,他动的,我过敏的点滴,他挑的,我食物中毒的茶水,他沏的,就连我平时用的茶盅,他都特意挑缺了口的给我!”郭麒麟意识到自己声音高了,顿了顿了,咬了一口绿豆糕,又笑了起来,“我出口气而已。”

 

“…可他是你父亲!是我师父!”张九龄压着声音吼道。

 

“你以为你家里人是怎么死的?”郭麒麟含着半块绿豆糕,似笑非笑地抬眼看他。

 

 

 

王家犯的错可不比张家小,他们家倒是没死绝了,是不是你们张家太不走运了点儿。

 

你不信?

 

我说的,你不信?

 

 

 

张九龄从堂口出来的时候,没看准,鞋底打滑,一个踉跄滚下了石板阶,擦地的小孩跑过去扶张九龄,张九龄借力站了起来,看着身边的小孩,道了声谢,恍恍惚惚地离开了。

 

他,郭麒麟,和堂口其他小孩,是从小一起长起来的,郭家收留了不少孤儿,街上捡的,堂口弟兄的遗孤,又或者是像他这样,莫名其妙被带回来认贼作父的,可不论怎样,那段日子称得上是快乐。

 

 

 

“王昊楠在张九龄那儿?”烧饼从外面回来,一身寒气,摘了皮手套随手丢进了垃圾桶。

 

“那是我答应他的。”郭麒麟吃光了整整一盘绿豆糕,现在胃里直犯恶心。

 

“脑袋哥说,张九龄不能留。”

 

“…我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

 

烧饼识趣地闭了嘴,甩甩手,往后院去了。

 

张家本是一桩旧事,当年的张家一直在郭家荫庇下,做走私的买卖,后来开始干椟品生意,椟品加上走私渠道,没几年张家就起势了,树大招风,郭家收到消息,说是张家埋了卧底,也不管真假,就借着这个由头把张家连根铲掉了,至于为什么剩下了张九龄,郭麒麟是不清楚的,那时候他也还小,院里总是会多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孩,来来去去,最后他和张九龄走得最近就是了。

 

“等你坐到那个位置,你也就明白了。”

 

郭麒麟回想起他父亲这句话,咽下的茶水顿生凉意。

 

不能留,就都别留下。

 

 

 

张九龄回到茶社,立刻要赶王昊楠走,王昊楠刚吸溜进一个馄饨,嘴角还挂着薄薄的馄饨皮。

 

“你跟我一起走吗?”

 

“我跟了郭麒麟这么多年我还不了解他吗,你要想活命赶紧滚。”

 

“…他,我比你了解他。”

 

轻描淡写的语气彻底激怒了张九龄,他一把拽起王昊楠。

 

“你们都认识是吧,骗人真好玩儿是吧,那你来津口就是为了逗我玩儿的吗!?”

 

手机短信的提示音。

 

张九龄浑身一僵,他松开了王昊楠的衣领,摸出了手机。

 

 

 

“杀了王昊楠。”

 

 

 

张九龄这些年做掉了多少人,就结了多少仇,如果他不照着郭麒麟的话做,他会死得很难看,郭麒麟这是在逼他。

 

王昊楠眼见着张九龄的眼神变了又变,再放下手机看向他的时候,已经面无表情了。

 

“…哥、哥…”王昊楠张张嘴,却因为急切而发不出声音,是我啊。

 

“滚。”

 

张九龄转身上了楼,二楼会客室的茶几抽屉里有两把54,王昊楠闭了闭眼,张九龄再出来的时候,整个街口都能听到枪声,接连不断。

 

 

 

一个星期后,张九龄消失了。

 

 

 

 

 

 

黑车停在街拐角,车上下来一个年轻人,穿着黑色羽绒服的,头上戴着卫衣帽子,揣着兜,那人走到早点摊前,要了一碗馄饨,他坐下的姿势有些迟缓,像是腿上有伤,馄饨热气腾腾的,铺了满满一层香菜,他顿了顿,埋头吃了起来,年轻人吃东西很快,吃完撂下钱就离开了,在他身后,有两个路人慢慢跟了上来。

 

 

 

手机突然响了。

 

年轻人犹豫了很久,还是接了。

 

“哥你现在在哪儿,我——”

 

“…王昊楠,今年冬天,不该遇见你的。”

 

“嘟嘟嘟——”

 

张九龄转身闪进一条小巷。

 

 

 

 

 

 

王昊楠没告诉张九龄,他小时候的名字。

 

叫王九龙。

 

 

 

 

 

 

我们很早之前就见过面啊,哥哥。

 

 

 

 

 

 

 

 

 

 

——————————————

冬天的故事,一般不会有好结局。

有一小友担心我,说,写的太悲太惨啥的,会被人吐槽的。【感谢小友【网络求生欲【狗头狗头

诚然,这圈真的太热,我没待过这么热的圈子,我欣赏这两位的为人性格和少年意气,我愿意尽绵薄之力写不同的故事让他们在不同的平行世界里体验不同的人生,这是我的兴趣也是我的荣幸,所以,这只是个故事而已,是故事就有好有坏,诸位看官看个乐呵就好。

姑妄说之,姑妄听之,最后感谢桃儿客串郭老爷子。

【其实本来想写90被追杀惨死来着…】【疯狂求饶】

 

【背景补充】

王九龙和郭麒麟确实是表兄弟,他妈妈去世后他来的堂口,那段时间里王九龙和张九龄认识了,后来王九龙被郭老师安插到王家去了,张九龄也就忘了王九龙了,但是王九龙一直记着。郭老师的设定是多疑独裁且狠毒的头目,他甚至会打压自己的儿子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但是文里也说明了,郭老师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他不能直接下手,于是他借杀王九龙这个乌龙事件,来让郭麒麟犯错垮台,没想到阴差阳错地让张九龄摆平了,并且给王九龙上位做了推手,郭麒麟彻查了这件事,最后和王九龙联手推翻了郭老师。郭麒麟在张九龄去津海的时候,知道了张家的事,他开始忌惮张九龄会反,也担心龄龙联手,而且王九龙从小对张九龄有依赖和向往,这让他从和张九龄重逢时就想抓住张九龄,张九龄因为家破人亡的阴影,始终没能想起来童年的事,他最后也没杀王九龙,选择一个人逃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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